【江南】捐（小说）

雅茹卖完了最后一拨菜苗，她把空秧盘整理好放在倒骑驴上。这才抽出空来，用手背抹了一把黧黑的脸上正噼里啪啦往下掉的汗珠。脸上有沙沙的盐粒子，汗渍得眼睛生疼。她的眼里布满着红红的血丝。

今天的牛角椒苗和茄子苗卖的特别快。这她要感谢昨天只买了她两棵菜苗那位大娘。

雅茹的菜苗没用尿素水催苗，个子不高茎秆老成长势缓慢，昨天才开棚卖苗。昨儿她起了个大早，把菜苗在倒骑驴上装了四层，然后捆缚牢固。嘱咐小女儿看家，她要到八里外的集市上去卖菜苗。

去集市一路上坡，等她吃力地把倒骑驴蹬到地儿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山人海，卖菜苗的各种车辆早就排成了一条长龙，首尾不能相见。雅茹的车最小，被人挤到了一个犄角旮旯。人家大车上的菜苗鲜嫩水灵，一帮人大声吆喝着叫卖，七、八人忙着给买苗的往方便袋里捡苗都忙不过来。东家乐得大大方方的给每位帮忙的买了一瓶冰红茶解渴。

雅茹的摊前呢却门可罗雀，极少有人问津。人家看着她那干巴巴的菜苗都懒得问一声，甚至是绕着走。偶尔有个打听价格的呢，多半是为了想捡便宜。人家那肥大的菜苗要两角钱一棵别人还抢着买。雅茹的菜苗比人矮了一大截，当别人问价的时候，她只怯怯地说了声“一角。”“一角？”一个满脸肥肉的大嫂子说，“穷疯了吧，你那破菜苗扔壕沟里人家都懒得哈腰捡。你还敢要一角？抢钱去吧！”那位大嫂子非但没买菜苗，还把雅茹七三八四地抢白了一顿。雅茹脸红红的，低下眉没有言语。旁边有位好心的大姐拉了拉那位胖嫂“淑娴，算了算了，别生气了。人家也不容易，瞧那满身汗泥，也怪可怜见的。”大姐说着还往一边挪了挪，生怕雅茹身上的泥会溅到她白色宽腿裤上。见胖嫂还想再发作，好心的大姐扯了扯那位叫淑娴的胖嫂袖子叫她赶紧走。胖嫂子盛气凌人地冷哼了两声，一扭一摆地晃着肥臀走了。大姐走两步还回头劝慰雅茹“你别记恨，她就是脾气不好，心眼儿不坏。”雅茹在心里着实感激这位大姐，若不是她，那位胖嫂还不知要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刚刚过来两个想打听菜苗价格的人，听了胖嫂那句话也都走开了。

雅茹的摊前空无一人。一个小脚的老太太瞅准时机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她没等说话脸上先堆着笑，眯起的小眼像针缝儿似的透着精光，更凸显出了那满脸的“双眼皮”是那样的沟壑分明。“丫头，我昨儿买那茄子苗死了俩，你能卖给我两棵不？大娘给你开开糊。”小脚老太脸上绽着大善人一样智慧的光泽。

这可是雅茹的第一位贵客，雅茹乐呵呵地捡最大两棵茄苗，装在方便里袋递给了大娘。大娘掏出两角钱硬币给了雅茹。随手又拿了雅茹五棵辣椒苗“我看你这苗好，能愿活。我们邻居那老太太买的菜苗死了好几棵，她嫌费钱不想买了。大娘帮你拿几棵给她，替你宣传宣传。”老太太边往方便袋里装菜苗边为自己沾小便宜的行为而粉饰。雅茹笑了笑，没说什么，其实就刚才大娘那两角钱不给她，跟她要几棵菜苗她也会给的。更何况大娘还是好心照顾她生意的，她心内还是感激的。见雅茹只笑笑没说啥，大娘临走心花怒放地拍拍雅茹的手夸赞“还是你这丫头实在，若栽好了你明个来我还买。”雅茹温和地笑着说了声“谢谢大娘。我这苗你就放心栽吧，不会缓苗，没追化肥水的。”

在一旁观望的几个穿着朴素的人听了这话，也凑上来买了几棵。他们更多在乎的是即便当面顺手牵几棵“羊”被雅茹看见了，这个女人也只和善地笑笑，并不说什么。而且不论是谁买苗，她都挑大的给人家捡。“人家那可都是挨排捡，不让挑的。”一个好心的大叔对雅茹说“你这苗本来就小，剩下更小的卖给谁呀？”雅茹笑笑“没事的大叔，您只管挑大的捡，小的我载回去在棚里养两天又会长大的。再说挑了卖了。”大叔听了，也不再不好意思，挑大个的捡了80棵。他说“本来我们家买50棵就够，可我看你这闺女心好，我就多买些。好人是该有好报的。”这是雅茹今天最大的买家，雅茹感谢大叔的慷慨，又馈赠了他八棵菜苗“大叔，给您老凑个吉利数。”不一会儿的功夫，雅茹的菜苗已卖到一少半。

邻摊那个人看雅茹这比他小的菜苗卖得这么好，他心里不舒服。他说“就你那破苗能卖这么多就不错了，赶紧回家去吧，别在这大太阳底下晒着了。回头卖那些还不够中午一顿饭钱，你就白出力了。我们家苗好，你没看拉来三车就剩这一车了么。你挨着我们剩下那小苗卖不动都得扔了。”其实他是想撵雅茹走。雅茹心里明白，可她没说什么，只当是没听见。那人白愣白愣的眼睛，暗里咕噜了一句“还又臭又硬啊！”说着话他给帮他卖苗的人丢了个眼色，让他照顾好摊位。自己七拐八拐地绕到集市那边，一会儿，又转了回来，冲着雅茹的小摊儿阴险地笑了下。

没两分钟的功夫，来了位八十好几的老头，到了雅茹的摊位前横着质问“谁让你上这卖的呀。这是我家门口，你挡着我们家开车进来了。“说着，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雅茹的菜苗掀得散落满地都是。

雅茹无声地弯腰把菜苗捡起来放到车子上。“还捡……还捡……“老头气急败坏地用脚踩踏着雅茹还没来得及捡起的秧苗。”没钱花去旅店卖呀，那比这来钱容易。你何必摆在这里卖呢！看你脸蛋儿也不错，一回也能卖个十块八块的。“邻摊的那些人放肆地哄笑着。

雅茹一边捡着菜苗一边不卑不亢地说“大爷，看你年纪大，我不想说你什么。人，要懂得自重，别人才可能尊敬你。”说完，她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还是那样淡然地微笑着。

邻摊那个人胜利者般的招呼他那帮人去饭店吃饭，老头也跟在身后。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老太太说“闺女，你刚才没跟那个老头吵架就对了。那个是他姑爷。”老太用眼斜视着耀武扬威走进饭店那个摊主的背影小心翼翼地提醒雅茹。雅茹只是笑笑。

她等集散了才回家。

第二天，又照常地来这个集市卖菜苗。

昨天买了她两棵菜苗那位大娘领着四、五个家庭妇女朝雅茹这边走来。老远看见雅茹就喊“丫头，大娘找你半天了。你那苗可好了，一棵都没死。这不大娘告诉她们，她们就都跟大娘专门来买你的菜苗了，别人的我都不让她们买。”

“谢谢你大娘，您心真好。”雅茹热情地帮她们往方便袋里装她们挑好的菜苗。那些正不知该买哪家菜苗的人听大娘一说，都过这边来买。一会的功夫，雅茹的菜苗就所剩不多了。

“丫头，快回去载。剩下的大娘帮你看着。”雅茹听了，对大娘谢了又谢，把倒骑驴上剩下的苗搬到地上，准备回家再拿些来。

集市离家有八里路，一上午雅茹蹬着倒骑驴来回跑了三趟。她高兴极了。雅茹寻思，等剩下这四十棵苗卖了就收摊回家，小女儿还在家等着她回去呢。

雅茹上次回家取菜苗的时候，女儿看她今天菜苗卖得好，就趁着妈妈高兴，小声跟妈妈商议“妈，能给我买碗冷面么？我想冷面吃了。”说着话还用眼看着妈妈“如果太贵，就算了。妈你不用给我买了。”宝宝努力把自己的馋虫压下去。看着女儿可怜巴巴又很懂事的样子，雅茹心里很不是滋味。孩子她爸得了尿毒症，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人还没留下。这二年，娘俩的生活就这样在风雨中飘摇着。孩子正长身体，不能没有营养。雅茹每次只给女儿炒一碗菜。懂事的孩子，每次只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头挑起一丁点放进嘴里。看见妈妈没吃，她给妈妈夹一大筷头子放到碗里。“妈妈你快吃。”她的小眼睛里汪着泪。雅茹把菜又拨到孩子碗里“你快吃，妈最近嗓子不好，吃咸的咳嗽。”

孩子每顿只吃一半，剩下的留下顿吃。等到菜都吃光了，雅茹把菜汤留下来，好下顿自己拌饭。她知道自己多少也得沾点油星，不然自己倒下了孩子可怎么办？孩子每次都故意剩下些菜叶叶给妈妈。

雅茹觉得真难为这孩子了。她答应宝宝，今天一定在集上给她买碗冷面回来。“妈，不买了吧。我不想吃了。”孩子突然改变主意。雅茹明白为啥，“放心吧宝宝，咱们今天发财了，是可以给你奖励的。”她故意露出自信满满灿烂的笑容。孩子很开心“谢谢妈妈。”

雅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要忘了给孩子买碗冷面回去。她不想孩子伤心。孩子已经够懂事的了。

帮雅茹看摊儿的大娘看她半天不说话，就有意找话题和她聊天“俺家我儿媳妇吧，就在这学校教学。人可好了呢。对我那叫孝顺。她上班忙，也没空，园子里可啥都没栽呢。”老太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雅茹，看她听了这话会有啥反应。雅茹也不是笨人，早已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乐呵地笑笑“大娘，既然她那么忙，您就把这些菜苗拿去帮你儿媳妇栽上吧。她一定很高兴的。”

大娘一听咧嘴乐了“这……这……不给你钱好么？”

雅茹笑着说“没事的，大娘，咱娘俩又不是外人，就四十棵苗，您若给我钱不是拿我当外人了么。”老太还在假意推辞，雅茹帮她往袋子里装着菜苗“大娘，你就别客气了。我这着急回家，您拿着可是帮了我大忙呢。不然为这几棵菜苗，我还要在大太阳底下不知要晒到多久呢。”

此时，踢过雅茹摊儿那个老头也佝偻着凑了过来“闺女，你这菜苗能不能卖给我几棵？”他红着脸试探地问着。

老太听了一把给老头推个趔趄劈头盖脸就说“你姑爷不是有成大车的菜苗么，上这凑什么趣儿。菜苗人孩子是给我的。”

“我只买二十棵，我给钱。给两毛钱一棵。我姑爷特么糊弄人，他给我的苗都死了。昨老王头买了你的苗，我要了一棵，今早看支支楞楞活得可好了呢。闺女你就卖给我几棵吧。”老头可怜巴巴颤颤巍巍地说。

“大爷，对不起。这些不能卖，我已经答应给大娘了。”雅茹一脸和气地说。老太太听了雅茹这话，得意地对着老头一仰脖，眼里和嘴角都露出鄙夷的笑。旁边的人也都说：活该！看还欺负人了不！

老头近乎哭腔地可怜巴巴着说“那我可咋办好呢?总不能一年都买菜吃吧。这王八犊子，他可把我坑苦了。”老爷子在恨恨地骂着他的姑爷。顺手用袖头抹了抹眼角的眼屎。他的眼里黯淡无光，就像一个在风中摇曳快要熄灭的蜡烛。

雅茹看了，十分心疼。假如自己的老父亲还在人世，她不会叫他这么可怜巴巴的去哀求别人的。“您若着急，回头我再给您送来二十棵。”雅茹看看大爷，温和地笑笑。

老人家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雅茹。“真的？”

“丫头，你心眼真好。”大娘真没想到雅茹会不计前嫌。她转头又训斥那个老头“你今天算是遇见好人了。丫头不跟你计较。往后少做那缺德事。”说完她嫌恶地看了老头一眼，拿起雅茹给她的菜苗走了。

雅茹对着大娘摆了摆手，看着大娘转身，她对老大爷说“嗯，我一会儿就给您送来。”

老头高兴地咧开嘴笑了“那闺女，我可在这等了。”说着他蹲了下来，从兜里掏出烟袋，在烟锅里装上了一锅老旱烟。雅茹看着这慈祥的老人，多像她的父亲。她温馨地笑笑“您别着急，我一会儿就来。”

雅茹给女儿买了碗冷面，带回去。女儿很开心，雅茹也笑了，是发自内心的舒畅。她嘱咐宝宝慢慢吃，说自己还要再去送趟菜苗。

“妈妈你太累了，今天就别去了。你还没吃午饭呢。”宝宝嘴里叼着面条拉住妈妈的胳膊不舍的让她走。

雅茹心里暖暖的，笑看了看女儿“已经答应人家了，不好失信的。”她爱惜地摸摸孩子的头，“妈妈在集上吃过冷面了。”实际她怎么舍得给自己买碗冷面。一碗冷面三元钱，买大米够她和孩子吃三天了。

雅茹给大爷送完菜苗往回走的时候，掏出兜里的白色诺基亚手机看了看，手机屏幕显示是：2008年5月12日14点12分。这个手机是丈夫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她一直带在身边。看到这个手机，她感觉他就在身边，所以无论多累，她都充满力量。

雅茹到半路的时候，突然感觉心内刺痛了一下，她出了一身冷汗。紧接着，整个心脏就如绞碎一般难受。她停下来，蹲在路边。一条腿半跪在地上，另一条腿的膝盖顶住心口。她感觉眼前地面裂开，房倒屋塌，烟尘弥漫。她预料到这种感觉很不好。她从小就这样，每当自己的亲人或朋友，或周围要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时，她的心就会感应到那种场面和剧痛。那些来自至亲至爱的人的痛，她都会丝毫不差地感应得到。此时她感觉有无数惊慌失措的手在尘埃中无助地抓扯着呼叫着。不好，是不是自己家某个远亲那里出了意外。她在努力用意念平复安抚那受难者的心，她觉得这样对方能感应到，而会因此慢慢平静下来。

有一男一女两个三十多岁的人经过，看到雅茹这么痛苦的样子，十分关心地问她，要不要上医院。她仰起头，努力微笑着“没事的。我只是胃疼，一会儿就好了。谢谢。”路人一边走还不放心地一边回头看着她。雅茹一直对着他们微笑，好让他们放心。

这时，雅茹的手机响了。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接听电话“喂，你好，请问哪位？”电话里传来了文友邓婕的声音“雅茹吗？我是小邓姐。”小邓姐住在县城，人送外号“小辣椒”个子小小，嗓门尖尖，一说话一瞪铮亮地小眼睛。邓婕她人虽厉害，不过心地很善良。每次文友们一起搞活动时她都很热心。回回聚会雅茹带去的水果她收下后，等雅茹回家时她又给雅茹带上很多乡下人不能常吃到的水果和糕饼。雅茹推迟，她就发火“干嘛呀，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但是雅茹自家产的蔬菜，每次她都乐呵收下。她一直都那么热辣辣的。可是今天雅茹感到奇怪：邓婕的声音为什么没有了往日的那丝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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